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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鏡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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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Bartholomew—

1882年·倫敦。

我慢慢放開了手指。她墜落在地,頹敗地匍匐於我面前。我看著她,我不知道自己還應該怎樣凝視她。那樣的時光是一時,是一刻,是良久。我終於轉身而去。

腳下傳來微微牽動。我低下頭,纖細慘白手指抓緊了我。

我轉回身。她就在那裏,沈重地蜷縮起身體,那樣的姿態孱弱如貓。青棕長發輕輕顫抖,她不擡頭,也無力擡頭。細細的手指卻握住了我,一點點向上撫摸過去。指尖輕柔如吻,一絲絲滑過我的腳背,握住足踝,揉皺冰涼絲緞,慢慢滑到小腿內側,努力而溫存地向膝彎游走。

她終於擡起了頭。

那到底是一瞬還是永久。

她已經滑到了我腳下,優雅而放蕩地纏住了我。擡起頭的瞬間,青墨眸子交纏而來。我便知道,原來我已深深沈墮,原來她早已得逞。

原來這陷阱從一開始便天衣無縫。

蒼白指尖掠過一陣無名的抽搐,她用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腿,另一只手柔媚地探向了我。女孩線條精致的下頦輕柔揚起,脖頸上的指痕清晰惡毒,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。

指尖相觸,瞬間纏綿。她勾住我,以那種令人恐懼和昏眩的妖嬈姿勢,突然便站了起來。貼附於我的滑動和輾轉。她緊緊摟住我,在我唇上印下一個飽含了冰冷和殺機的吻。我已經沒有拒絕的力氣。

她放開手指我便跌倒,她壓上來,死死地糾纏著我。數不盡的親吻和嚙咬,她徹底變成了癲狂野獸,恢覆了蠻荒亙古之中那種罔顧黑暗的艷麗。她今夜沒有進食,我知道。然而不知道那是否她的刻意。饑渴伴隨和催促著貪婪欲望,加倍癲狂。冰冷指尖探進我的身體,緊緊握住我的時候,那種迫切幾乎可以令人窒息。某一個瞬間,她扯下我衣物的瞬間,我感覺她幾乎可以將我撕碎。

而我是不會抵擋的,如果她想要。

可是她是否知道。

“薇葛……薇葛……”我喃喃地呻吟出她的名字。她恍若無聞。撕下最後一絲偽裝,她停下來,冷靜而漠然地盯著我。長發如水,漫過少女潔白腰身。我仰望著這張不會老去的容顏,這朵永不雕謝的薔薇。她逆光的輪廓優雅如死之舞姬。

她占領著我,慢慢低下頭來,捧住我的臉龐。

“告訴我。”她低聲說,“為什麽,你不肯殺死我。”

我微笑著,在她冰冷柔嫩的掌心搖了搖頭。

吻驟然埋葬下來。她隨之撲倒了我。一切就那樣突如其來,那樣開始,仿佛沒有結束。這一夜,這一夜仿佛沒有盡頭。月光高傲蒼涼,美若夢境,但願這是我今生最後一次端詳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憂傷還是絕望。我身上的女孩死死束縛著我,取悅著我,也淩虐著我。指尖,肌膚,嘴唇,汗珠。快感無處不在。層層花朵綻裂,焰火之上再生焰火,那樣的瘋狂幾乎令超自然的肉身也無法承受。女孩的輪廓化作我模糊視線中無聲無息的剪影,清晰得仿佛黑暗。搖曳的長發,微微拗向後的臉龐,灑落的汗珠和雕零的淚水。誰在迎合誰,誰在撕裂和摧殘誰,誰在奉獻給誰,分不出。嘶叫至喑啞。黯淡至虛無。快樂和痛楚,糾纏和逃逸,拒絕和捕捉,分不出。

所有一切,混亂而絕望的極樂,剎那虛無。

情不自禁迸發出叫喊的同時,我努力睜開眼睛,淚水終於湧出。女孩劇烈喘息著伏倒在我胸口,我能聽到她的心跳,憂傷狂野。那個瞬間我有一種感覺,近乎軟弱。我幾乎不想再繼續下去,這樣的折磨,我幾乎想要對她說出一切。

那個時候她突然雙手扼住我咽喉,直起身來。汗水洇濕的長發散亂披垂,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眼睛,視線木然如玻璃。

“你太自私了,巴瑟洛繆。”

她的聲音輕如喘息。

我微笑,看著她醉人的容顏,誘惑的神情。我說,我知道。

我一直都知道。

她猛然尖叫,那樣一聲足可嚇死大多數毫無心理準備的人。

刀鋒落下的時候,我絲毫沒有抵抗。

讓我知道你的感覺,薇葛。讓我來品嘗你曾經的一切。原來,霞月沒入心臟的感覺,是這樣的。

清涼,絕望,然而毫無痛楚。薇葛,你是個完美的殺手。

她呆呆地瞪著我,雙手緊握刀柄。目光漸漸滑下插在我心口的刀鋒。

我的視線有一點混濁,淡淡的紅霧漫過眼前。我細致地計算著每一分每一毫呼吸,將話說完。

“是夾竹桃,對麽,薇葛?”

我擡起手指,慢慢撫摸她柔嫩手臂。被汗水洗過的肌膚幽幽泛出血色暈光,月華如水。

她整個人都在顫抖,那種即將坍塌即將崩潰的顫抖。

大量的花朵和木葉,用心地良久的熬煮,澄出透明劇毒汁液,塗抹在少女潔凈肌膚,便造就個通體劇毒的玉人兒。長久的激情放縱,糾纏交融的身體。我微笑著懷念她方才的親吻和狂蕩,這絕望的女孩,她用自己給我下了毒。

我終於感到眩暈和昏沈,胸口壓抑陣陣作嘔。我努力保持著寧靜笑意,鄭重端詳著她。她呆呆地凝視著我,還有插在我心口的霞月。她似乎完全無法相信現實。

我緩緩握緊她的手腕。

“這,對你,會怎樣,薇葛?”

她猛然一抖,突然聚起目光,怔怔地看著我,突然一笑。

那個笑,詭異莫名。

“砒霜為主,罌粟為輔。我和晴游,都是自百日起便服食這秘藥長大的。這世上,能毒到我們的東西,並不多。”

我閉了一下眼睛,積攢力氣,已經無法讀出她的心事。

她輕輕說,“你從來都不知道這些。對我,你根本一無所知。”

蕭家,果然是詭秘家族。這自幼服食毒藥長大的孩子,這奇艷的容顏是否由來如此。我永遠無法知道了。

她輕聲問,“你為什麽不肯殺死我呢?”

心口突然傳來刺骨劇痛,我仰起頭,微微抽搐。她看著我,聲音低沈。

“我還以為,你是不會痛的呢。”

她慢慢轉動刀鋒。我張開嘴想對她說一句話。血水卻洶湧而出,堵塞我的喉嚨。我嗆咳不休。視線中只有她凜冽微笑,又痛楚又欣喜的神情。扭曲的美麗花朵在絕望盡頭悠悠開放。我聽到肋骨一點點絞碎的聲響。霞月的呻吟猶如夢囈。這殺戮之刀,這死亡之愛侶。這麽久了,它終於等到了我。

她慢慢撕碎了我。

目光迷蒙,思緒游離。今生,再也無力將她擁入懷中,這個令我賠上終生的少女。

她猛然抽出刀鋒,血噴出來,如泉洶湧,濺起高高一道殷紅。她撲上來,抓緊了我。我看著她扭曲而依舊絕色的容顏,那雙美艷眼瞳之中,是否存留最初與最終的一點不忍,一點憐憫。這不過是我一點癡心。

頸上傳來稔熟痛楚,她死死地咬住了我。麻木的身體仍能感到她的牙齒嵌入肌膚時,那種又脆弱又堅持的甜美顫栗,宛如情欲。

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。

她默默將最後一捧沈香屑灑入壁爐,然後躺下來,在壁爐前的印加虎皮上伸展了自己。

少女細長柔韌的四肢猶如某種獸類,在火光中色澤晶瑩,蘊著某種又詭異又矯健的美感。

她的身上只有一件鑲著銀色亮片的輕紗長袍。輪廓纖毫畢現。她絲毫不在乎,徑自翻了個身,定定凝視著燃燒的焰光,一眨不眨。

房間裏充滿嗆人芬芳,太濃烈香氣彌漫不散。門窗緊閉,壁爐裏一波波飄出濃郁香霧,雲朵般蔓延開來。大量極品香料,不分好歹地焚燒,造就這般詭秘而悚人的奇香,恍如一場黑暗的祭禮。

也許這不過是個葬禮。

門被輕輕敲響。她眼神不變,輕聲說,“進來。”

進來的人身材高大,扁鼻深目,皮膚如烏木。她看著他,忽然輕輕一笑。“阿南?”

那黑種男子端正站著,姿勢訓練有素,他看著她,飛快地做了幾個手勢。

她疲憊地閉上眼睛,過了片刻,低低道,“是。”

阿南猛然一震。

“是的,他死了。”她睜開眼睛,蜷縮在毛皮地毯上的姿勢妖媚如蛇。她仰望著他,面無表情,“他死了,正如你所詢問的,是我殺了他。就在,剛才。就在現在。就在這裏!”

她突然尖叫出聲,一根手指直直地指著壁爐熊熊火焰。“你沒有聞到他骨骸的芳香嗎,阿南?我放了多少香料進去呢!”

她突然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,長發散亂飛舞,她笑得直不起身來。

阿南呆呆地望著她,黝黑的臉孔上是一種無可名狀的痛楚。

“高興的話,就殺了我替他覆仇吧。”她喃喃地說,重新躺回去,一言不發。

地毯上布滿血跡,澀重深濃。那樣的血泊可以容納常人體內二分之一血液,沒有人能夠在如此大量失血狀況下存活,沒有人。

阿南的腳步聲漸漸遠去。她微笑著咬緊嘴唇。

她用力擦抹著唇角,抹去早已不存在的血跡。她低聲呻吟著,在濃烈狂躁的香氣中輾轉揉搓著自己。她似乎再也不想站起來了。

壁爐中的火焰漸漸熄滅,芳香卻依舊濃郁。

腳步聲忽然回到身旁。

睜開眼的時候,阿南慢慢地打開黃金圓筒。他從那只纖細雕花的黃金筒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皮紙,遞到她面前。

她接過來,看著阿南,“他的……遺囑?”

阿南默然地看著她,鞠躬如儀。

她慢慢打開紙卷,一眼眼掃過。迷惑,冷漠,期待,怨恨,憂傷,絕望。數不盡的情緒在那雙青墨流轉的眼眸中變幻,而她神色安然如舊。

她突然團起那張遺囑,狠狠地向著阿南砸了過去,發出一聲毫無意義的尖叫。她跳起身,沖到壁爐前,向著仍在習習跳躍的火苗,不顧一切地探進手去。

她痛楚地尖叫著,短促而淩亂,哀傷而慘烈。她將雙手伸進爐火,拼命抓起一把把燃盡的餘灰。那些芬芳四溢的灰燼粘在她的手指上,不可辨認。火苗舐過肌膚,瞬間便已皮焦肉爛,嗞嗞的響聲輕柔細微。她嘶聲痛叫,整個人都在抽搐,卻仍然死死地抓住那些灰燼,一把又一把地掏挖著它們,在徹底燃盡之前,她努力試圖保留最後一點屬於他——也許曾經是他的某些東西。

阿南沖上前去。高大健壯的非裔男子自身後抱住了她,用力扳倒。那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。然而她已經無力抗拒。火苗直竄上肌膚,觸及纖薄絲紗,猛然便燃成噴薄焰光。她身上的紗袍瞬間已被火焰吞沒。在阿南沖上來的那一瞬間,她整個人已經癱軟下去。

阿南將她按倒在地,脫下外衣拼命撲打。火苗漸漸熄滅。他抓住地上的女孩,將她攔腰抱起,走出狼狽不堪的房間。

他將她抱回主臥室,放進那具黑漆棺材。昏迷的少女在他懷中低聲呻吟。阿南輪廓模糊的臉孔再次露出古怪神色。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女主人。華麗長發已經被燒灼得斷續淩亂,末端焦黃卷曲。她的身上幾乎已經沒有完整的肌膚,每一寸妖嬈胴體都布滿潮濕冰冷血絲和灼痕。然而那還不是最驚心的。

她一雙纖細優美如玉凝脂的手已經不成形狀。皮膚焦黑,指甲脫落,手指扭曲成怪異形狀,如同鳥爪。

阿南看著她,臉上肌肉微微痙攣。

可是那張薔薇般瑰艷臉龐,卻仍是令人恐懼的完美。那樣的燒灼居然絲毫沒有傷到這張容顏。那個人所珍愛所留戀的美。她的眼角漸有淚珠滑落,斷續連綿。她在昏迷中低聲啜泣。不是因為痛苦,而是因為絕望。

阿南靜靜地凝視著潔白絲緞上的她,然後輕輕合上了棺蓋。

他慢慢走出了臥室,回到方才那間書房。

看著淩亂如鬥場的房間,他無聲地嘆息,拾起那張皮紙。

皮紙上只有一行字跡,字體古雅鄭重,簽名流利,看得出書者的鎮定毫不猶豫。

壁爐已經徹底熄滅,阿南走近它,微微躊躇,他似乎有些恐懼。然而責任感令他無法後退。

望著灑落在地的灰燼和壁爐中幾乎無法看清的餘灰,他哀傷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。

這一夜,徹底改變的,不是一切,勝似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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